在醫療科技與長壽經濟成為全球焦點的此刻，《科學人》專訪中央研究院院士、前台灣大學校長楊泮池。他不僅是傑出的醫師科學家，也長期關注醫療與產業的連結，致力於推動台灣生醫研發從實驗室走向臨床與市場。
楊泮池強調，醫療不能只著眼於照護病人，而要結合臨床實證、AI 智慧醫療與產業創新，讓「健康台灣」成為國家競爭力的一環。他積極支持國家推動「百日維新」縮短新藥審查流程，倡議成立「台灣生醫科技發展基金」，並主張鬆綁法規、開放國發基金與醫院基金等投資新創公司。
從疾病的早期篩檢，到高齡者的在宅醫療，楊泮池以跨界思維推動醫學研究與產業並進，期許台灣這醫療強國也能在生醫創新上蓬勃發展。
林詠翔（以下稱Vincent）：現代人越來越長壽，社會人口結構老化，醫療照護將是很重要的議題。您認為我們台灣未來會遇到哪些挑戰？
楊泮池（以下稱楊）：剛好過去三天（8月25 ~ 27日）是行政院「生技產業策略諮議委員會」（Bio Taiwan Committee, BTC）會議，我們針對台灣生醫產業發展的方向與瓶頸做了很多討論與建議。這次最重要的主題，就是總統賴清德提出的國政願景「健康台灣」。所謂健康台灣，不只讓人民活得更老，還要活得更健康，我們希望不健康的時間可以縮短，讓大家能活得更健康、更快樂，這才是我們追求的方向。
健保制度確實是台灣社會安定的重要力量，但健保資源有限，政府必須思考怎麼更有效地運用，讓民眾既能享有健保保障，也能銜接「精準健康」與「預防醫學」的政策重點。許多長者希望在接受醫療照護的時候還能住在家裡，由醫師或護理師定期巡視、或有狀況時遠距協助，如何讓人在家也能被照顧得很好，照護品質能接近醫院？這些都是高齡照護醫療科技的發展趨勢及挑戰。
Vincent：醫療照護需求日增，您認為可以藉此帶動台灣的生技與醫療產業，該如何進行呢？
楊：過去政策多半聚焦在公共健康與照護面向，國家在「健康台灣」大力投入，也應該同時把這股力量轉化為台灣的優勢和生醫產業動能。台灣在生醫領域有很強的研發能力，但我們的市場規模只有 2300 萬人，內需太小，必須走向國際。
台灣能扮演的角色，是讓新藥、醫材、AI 智慧醫療等產品更快取得藥證並落地應用。我們在BTC提出「百日維新」，希望食藥署對醫藥產品的審查期可以從以往的300多天縮短為100天；如果某產品已經在美國或歐盟取得藥證，引進台灣時也能加速通過。
不過，取證只是第一步，更關鍵的是在臨床端累積實際的數據。台灣有了真實的應用經驗，就能把成果推向國際市場。透過「新南向政策」，我們在台灣的七所醫學中心設立合作據點，協助東南亞七個國家訓練醫療人才，讓技術與產品同步輸出。
要帶動產業成長，政府必須先以身作則。現在醫院使用國產新藥的比率不到兩成，多數採用進口藥物。應由衛福部、健保署與經濟部協作，鼓勵醫學中心採用並扶植國產生醫產業。許多東南亞國家都會問：「你們自己都不用，為什麼要我們用？」所以必須讓台灣的醫院願意嘗試並採用。
我們也建議成立「台灣生醫科技發展基金」，協助台灣生醫公司的產品通過法規審查後進入臨床應用，並給予部份健保補助，促使醫院累積臨床數據、再推向海外。這類基金若能讓投資回收再投入，生醫公司有了盈餘再回饋基金與健保，市場自然會形成良性循環。企業成長、稅收增加，整體生醫生態才能持續發展。
Vincent：長壽時代來臨，您如何看待照護與醫療需求的變化？未來可能會出現哪些新型態服務？
楊：現在「高齡」的定義要重新調整。過去說 65 歲是老年，那是 1880 年代德國俾斯麥為社會保險制度訂下的標準，如今早已不合時宜。醫療進步後，65 ~ 75 歲應算「初老」，75 ~ 85 歲是「中老」，85 歲以上才是「老老」。如今人口結構反過來，高齡者越來越多，20 ~ 65歲這個族群要照顧老的、養小的，壓力很大。現在要思考如何讓「初老人力」回饋社會，讓他們活得健康，也能幫忙服務社會。
Vincent：大家都在談高齡化，卻沒提出「怎麼做」。
楊：沒錯，我認為「高齡健康」應該成為國家重點研究領域，以台灣的強項ICT（資訊及通訊技術）與生醫產業及AI結合，發展智慧健康和高齡科技（Age-Tech），成為高齡生醫產業。
Vincent：聽您這麼說，讓我也想去成立一個高齡健康研究所！人生可以分成幾個階段：第一是「維持健康期」，要著重預防與保健；第二是「亞健康期」，身體還沒生病但已有風險，這時基因檢測與早期診斷的需求會大量上升。
楊：的確如此。健康食品與基因代謝相關產品都在這範圍內。再往後，還有在宅醫療的需求──輕症在家照護，重症集中在醫院。因此未來會出現移動式抽血站、居家看診、AI 偵測與醫材租賃等新模式。像是各種生理監測、壓力感測床墊、防褥瘡監控系統、人工抽痰裝置等在宅醫療所需的醫材，這些需求都會帶動整條智慧照護產業鏈的形成。
Vincent：預防勝於治療，但是很多疾病，或是與老化相關的疾病無法預防，如何做到早期診斷？
楊：我常說，醫療不該只在生病之後才開始。若能提早發現、及早治療，不僅療效更好，也能大幅降低醫療成本。像癌症，如果等到晚期才治療，花費極高、成效又有限。以我專精的肺癌為例，目前全球在肺癌治療上花的錢最多，但第四期病人的五年存活率仍只有約兩成。
肺癌第一期開刀就能完全治癒，不需化療，五年存活率高達九成以上。可惜台灣仍有一半病人確診時已是第四期。肺癌早期幾乎沒有症狀，等出現咳嗽、胸悶等不適，往往已屬晚期。這也是我們推動低劑量電腦斷層（LDCT）篩檢的原因，讓高風險族群能及早發現、及早治療。
日本是全球低劑量電腦斷層設備密度最高的國家。他們幾乎把篩檢納入全民健康管理，許多早期病灶都能即時發現。台灣若能在技術上國產化 CT 設備、普及篩檢，整個醫療體系都會跟著升級。
預防的關鍵在於「辨識高風險族群」。透過基因檢測、家族病史與環境暴露等資訊，可以提前掌握疾病風險，避免暴露於危險環境。這概念不僅適用於肺癌，也適用於糖尿病、高血壓、心血管疾病等慢性病。醫療應該朝「從風險管理到早期診斷」的方向發展，這才是根本之道。
Vincent：肺癌的高風險族群有哪些？很多人不吸菸也得肺癌，而且沒症狀、惡化得很快。
楊：台灣某些地區的空氣污染確實與肺癌發生率高度相關，高污染地區的病例顯著偏多，這些都能被科學檢測出來。因此，前端基因檢測非常關鍵。高風險族群的篩檢週期應縮短，一般人三到五年做一次電腦斷層就好，高風險者則建議兩年甚至每年一次。一次掃描成本約4000 ~ 5000 元，相比每天服用一顆5000 元標靶藥的花費，這樣的投入成本極低，投資報酬率卻極高。政府之所以願意推動， 就是被這些數據說服。前端預防同樣重要，例如戒菸和空污防治，抗氧化食品可中和自由基、減少 DNA 損傷，從源頭降低突變的機率。
Vincent：聽說華人女性特別容易罹患肺癌？
楊：目前推測與基因修復能力較弱、長期暴露於污染環境有關，也可能與荷爾蒙的變化相關。女性發病年齡平均比男性早約五年。這些研究也證實，不吸菸者的肺癌很多屬多發性、非單一腫瘤，高污染地區的人們整體而言容易發生基因變異，我們稱為「區域癌化效應」（ field cancerization ）。未來不只要發展吸入性治療，我們也在研究預防用藥與保養產品，從源頭抑制慢性發炎與氧化壓力。這也是我提出肺部健康管理的原因──希望把篩檢、預防、保健串成一個完整的系統。
Vincent：能否也請您談談學術研究與產業之間的關係。台灣要如何讓科研成果真正落地？
楊：其實台灣的基礎教育很好，IQ 評比在全球前段班，各領域都有好人才，問題出在教育體制。學校老師只教學生發表論文，發完就放著，沒人商轉。生醫產業發展不如電子業，因為很多優秀學生都跑去做半導體。應該學學國外，像美國哈佛、MIT，或是以色列的大學，好的教授會把研究成果技轉成立公司，學生接手延續，形成學術與產業的正向循環。台灣缺的不是人才，而是鼓勵機制。
Vincent：對，而且有時候學者還被污名化，好像一談錢就不清高。
楊：沒錯，這是錯誤觀念。沒有經濟就沒有希望， 要讓學者能轉化成果、創造價值。就像昨天BTC 會議上提到的一個案例，成功大學校長做的「棒球選手核心肌群」研究，用電腦斷層（CT）分析腹肌與脊椎肌群，找出弱點再強化訓練，打擊率從 0.2 提升到 0.34。這是「個人化運動健康評估」的成功案例，而且這項研究已經有專利與臨床資料。台灣不能只靠 ICT，生醫產業同樣應該被重視。就像投手不能只會一種球路，一定要有變化球。
Vincent：我很同意，台灣需要能把科研成果轉化為實際應用的新型企業家。
楊：這正是我在學術研究之餘，後來投入「轉譯研究」的原因——如果研究不能改善病人的健康與生活，就沒有價值；當我再走入產業界，發現沒有產業承接，成果就推不出去。最後我加入行政院的顧問委員會，希望透過政策設計，強化產業結構，讓研究真正落地、產生影響。
Vincent：教育制度也該調整。學生畢業若看不到出路，誰還會去讀生科？年輕人常說：「一日生科，終生科科。」
楊：對，學生看到畢業的學長沒有好的出路、薪水太低，就不會來報名。要改變，就要讓老師的研究成果能商品化、能創業。在我擔任台灣大學校長時，就是推動這種模式。國外名校教授獲得諾貝爾獎的，哪一位沒有自己創公司？學生看到師長成功，才會跟進。這不能靠增加招生名額或獎學金，而是靠成果轉化。研究要能變成產業動能，這才是國家該努力的方向。
Vincent：您對政府推動生技新創，還有哪些具體建議？
楊：近年我們也開始思考，如何將健康數據轉化為產業動能。台灣的健保資料、營養資料、穿戴裝置健康數據都非常完整，但過去受個資法限制，研究與應用空間有限。這次行政院將成立「健康大數據服務公司」，由吳誠文政委主導，在符合個資法規並與國際接軌的前提下，整合各醫院臨床資料、健康存摺（目前約有1100萬人使用）與穿戴裝置數據，在去識別化後可供研究與產業使用。這將是推動健康產業化的重要基礎。
另外則是投資與法規層面，仍有結構性瓶頸。目前文化基金與醫院基金都不能投資新創公司，只能投資上市公司，造成真正需要資金的早期團隊反而拿不到錢。我們建議修法，讓國發基金、國產新藥基金與醫院基金都能投資新創公司，不再只限於上市企業。法令必須鬆綁，早期資金缺口才能補齊，新創公司才有機會成長。
Vincent：我想到您先前提到新南向政策為東南亞七國設立的醫學平台，其實可轉型為新創育成中心。雖然目前由衛福部主管，但若與經濟部合作，能更有效推動。例如食藥署認證的藥，可由這些中心做為臨床基地，協助產品導入與試用，並依臨床效益與數據評估成果。
楊：對，這樣更有效率。不能只停在醫療服務，要思考怎麼帶動生醫產業。很多事情不只是醫療照護問題，也牽涉到整個產業鏈的發展。我們在一開始提到的「健康台灣」，也不該只談病人如何在家被照顧，而是要讓醫療成為推動產業與經濟的新動能。當研發、臨床與產業能夠形成一個從投資到回收、再投入的良性循環時，生醫創新才能真正永續發展。（高詩豪 整理）
楊泮池
台灣知名胸腔科醫生、國際肺癌研究權威，曾任台灣大學校長。現為國家生技醫療產業策進會副會長、鑽石生技投資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。
2006年當選中央研究院院士
2008年當選世界科學院（TWAS）院士
2015年當選美國國家發明家學院（NAI）院士
（本文出自2025.10.31《科學人》網站，未經同意禁止轉載。）
科學人／以高齡照護帶動台灣生醫產業 楊泮池：醫療不能只著眼照護
在醫療科技與長壽經濟成為全球焦點的此刻，《科學人》專訪中央研究院院士、前台灣大學校長楊泮池。他不僅是傑出的醫師科學家，也長期關注醫療與產業的連結，致力於推動台灣生醫研發從實驗室走向臨床與市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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